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，正是吃长饭、贪玩耍的年纪。一放寒假，我和屋场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，便迫不及待地变着花样疯玩。快过年了，玩的内容自然比平常要丰富得多。当时，我们大家最爱的一个项目，就是玩纸火炮。纸火炮的制作流程，照理不是太复杂，但设计颇具匠心。纸火炮的颜色是那种鞭炮红，那种红是最能契合人的喜庆心理的。那些可发出声响和绽放星辉的火药，则被红色的鞭炮纸粒粒裹起，一版版凹凸有致地排列开来，仿佛一个个成建制的威武方阵。纸火炮村里代销点有卖，要五分钱一张。每张纸火炮的规格，一律是16K纸的规格。有细心的伙伴计算，每张纸火炮排列的火药包有十五行、一十八列，共二百七十个。也就是说，打完一张纸火炮，可鸣二百七十响。

   玩纸火炮，大体可用三种方式。一种是，分取一个个火药包，枕在阶沿的麻条石上直接用铁锤打。这种方式比较简易，但发出的声响不大；遇上阴雨天，哑炮多，也容易造成浪费，有时还有一点危险性。一种是，用火炮枪来打。火炮枪仿勃朗宁手枪的式样，有专放火药包的位置。用火炮枪来打纸炮，不怕阴雨天，发出的声响也大。这种“枪”在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或商店里有卖，只是价格比较高，一般人家不会买。还有一种，就是用铁火铳来打。铁火铳是乡村铁匠的发明，这种铳比较特别，它没有枪管，没有扳机，也没有枪托，只是一个嵌有似碓头和碓臼的长方体铁箍而已。纸火炮上的火药包就放入这种铁火铳的碓臼里，只要用力在硬物上一击，碓头撞击发出的声响绝不亚于从商店里买来的火炮枪，而且也比较安全。更值得一提的是，这种铁火铳价钱不大，一把铁火铳只要五角钱，因此，用铁火铳来玩纸火炮最合算，也最流行。

   在当时，相邻的团塘大队铁匠铺里制作的铁火铳最为抢手。本大队有家铁匠铺，也生产铁火铳，但铁的分量不够，拿在手上感到很轻；不但碓臼凹凿得粗糙，就连铁火铳外向的各面，也冇抛光。更气人的是铁匠铺里的年轻伙计，小孩子去取铁火铳，不是充大要别人喊高一个辈分，就是多管闲事问考试分数。因了这些缘故，我们都不愿上本大队铁匠铺买铁火铳。团塘大队的铁匠铺则不同。虽说铁火铳的制式无巧，但下料足，掂在手上，感觉好；不仅铁火铳的碓臼凹凿得光滑，而且里外各面铣得光光荡荡，显得十分精致。更让人称道的是铁匠铺里的铁匠老四。莫看他当时年纪只有二十一二岁，但打铁打了五年，其间做掌作师傅也快两年了。听别人讲，小孩子们去订做铁火铳，他也是一团和气，不但自己不与小孩开过头的玩笑，也不允许铁匠铺里的伙计们讲一些冇名堂的话；而且约定取货讲信用，说什么时期有货就什么时期有货，保管不让人跑空路。因此，我们舍近求远到团塘大队铁匠铺去做铁火铳，也就顺理成章。

   放寒假后的第三天，我约了我们屋场的几个伙伴，去团塘大队的铁匠铺订做铁火铳。铁匠老四个子不是很高，但壮实，一张国字脸，笑起来，露出白净而又齐整的牙齿。也许是火光长年映照的缘故，他的面皮通红通红的；说话的嗓门也大，隔老远就能听到。我们到达铁匠铺时,正好开炉。铁匠铺的一个伙计用铁锹铲来礁碳，加入到大火炉里；另一个伙计捏着磨得溜光的樱桃木风箱把手，拉起了架在炉边的风箱，鼓起阵阵劲风灌进火炉，炉膛内火苗直往外蹿。铁匠老四从墙壁上取下被火星爆满洞眼的仿皮围裙，规规矩矩地系上；然后，使一把铁铗，“喔嗬”一声，将火炉中烧得彤红彤红的铁料，快速铗到火炉旁的大铁墩上。接下来，铁匠老四掌主锤做上手，使短把铁锤；加碳的那个伙计做下手，使二十多斤的长把大磅锤，轮番朝那挺在大铁墩上的铁料锻打。即时，叮叮当当的声响从厂屋升浮起来，立马朝着我的耳膜全线扑打，然后向厂屋外的冲头岔尾飘荡。

   铁匠老四不愧为打铁高手。先不说手艺，单提那打铁的架势，就有点特别。他不用目测，只凭手感，就能很好地把握铁料的锻打方位，确保铁料锻打均匀。他右手握铁铗，铗着那铁料，不时在大铁墩上翻动着，铁料锻打的方位，就在不断的翻动中被确定了下来；他左手握短把小铁锤，引领着下手，一上一下，均匀地锻打着贴在大铁墩上的铁料，随着锻打的深入，被锻打的铁料也开始变幻出不同的形状来。

   不到半个钟头，铁匠老四和那个做下手的伙计的额头上开始冒热气，到了后来，简直就是挥汗如雨了。被铁匠老四铗住的那块坚硬铁件，在经过一番锤打之后，也慢慢地变方，变扁，变薄，变长，终于变成了一把菜刀的形状。这时我才知道，他们正在打一把菜刀。打铁声响停了下来。铁匠老四将滚热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夹起，顺手放入一个水槽中。随着“吱啦”一声，一阵白烟倏然飘起，菜刀淬火正式完成。“哎，小伙计们，打铁还有味吧。那铁火铳，过两天来取，要得不？”铁匠老四用毛巾擦了一把汗，主动与我们商量起打制铁火铳的事来。听到铁匠老四这温和而又亲切的话语，我与我的伙伴们当时感到很受用。说句实在话，在那个年代，小把戏们受到这种成人礼遇，还确实难得。本来大家觉得打铁蛮有味儿，还想继续看看，一听铁匠老四的话说得这么熨帖，我们都感到满意，就异口同声地说：“要得。”

   过了两天，伙伴们中有一个要上团塘大队的外婆家去送年礼，我们就委托他顺带取回了定做的五把铁火铳。那年过年，有了铁匠老四掌手做的铁火铳，整个屋场显得比往年要热闹得多。